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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修】重影 

不列颠皇帝派朱雀护卫鲁路修去圣彼得堡。出发前一小时,朱雀到了车站,鲁路修却已在候车区坐下,身上停着清早的雾气。

鲁路修,左眼戴上了眼罩,现在叫朱利叶斯。朱利叶斯见到朱雀,不客气地把他打量了一番。

“11区人?也罢。七号骑士,你晚到了。”

“我的疏忽。”朱雀委身行礼。

“我把出发时间提前了。但陛下指名你陪同,你不能比我慢。”

朱雀盯着地面,朱利叶斯的脚步声从他旁边经过。他起身,跟着上了列车。车厢里,朱利叶斯敲着键盘,来回切换几个地区在欧洲战事上的新闻报道。朱雀站在门边待命。车窗外面驶过几棵巨大的树干,很快见到平原。朱利叶斯突然开口:你受封是因为立下战功,击杀了11区的叛乱分子。
朱雀心里一沉。

“枢木卿,你好像不怎么待见我。”

“我的任务是保证阁下此行的安全。”

朱利叶斯合上电脑,翘起腿。他看着朱雀,好像朱雀是一个说谎的小孩,他已经准备好宽恕。

“你在避开看我。”

“只是个人习惯。”朱雀还是看着窗户。他平静地说,“我在军队时最多只是名誉不列颠人,有一些人会感到被冒犯。阁下应该对繁琐的士兵生活不感兴趣。”

朱利叶斯若有所思道,“你刚来帝都受封。我应该是第一次见你。”

“我也是这次任务才知道阁下。”

“那么,如你所见,我不久前遭遇过事故……我们有一些问题无法避免。”他一边说,一边摸了摸脸上那层皮革的眼罩,像风湿病人说到雨天会不由自觉去摸小腿。

“既然由你贴身护卫,我认为最好提前说明。我的记忆有时会中断,清醒过来不记得发生过什么。这件事没人知道。目前为止,没有出太大问题。我希望你掩护我。”

朱雀皱了皱眉。鲁路修记忆遭到的篡改只是几句概括性指令。朱利叶斯是一个临时的人物,到处缺砖少瓦,经不起追究。鲁路修自认是皇帝的亲信之臣朱利叶斯,却不记得一件具体的往事。皇帝没打算让朱利叶斯长久地成立,朱利叶斯其人便不具根源,他是何时何地成为帝国理念的信徒,还是出于何种缘由非对皇帝本人忠心不可,一概空缺。如果他试图回想确凿的记忆……以备万一,朱雀被派来监视他。

看起来朱利叶斯已经处于一定程度的混乱。

“不必担心。”朱利叶斯神态自若,“一切以陛下的意志优先。返程之前我会取胜。”

专门列车沿铁轨一路行驶,沿途不作停靠。出发不多时交来几份报告,朱利叶斯翻完,开始在草纸上涂涂写写。事情就发生在穿过第二个站点的时候。笔在纸上爬动的沙沙声停了。朱利叶斯让朱雀把窗户打开,他觉得闷。“别全开,风灌得头疼。”朱雀就又把窗户拉回去一些。朱利叶斯没有说话,朱雀当这样合适了。朱雀瞥到桌面纸上古怪的笔迹,线条纠缠,认不出字母,更接近不耐烦的涂鸦。十分钟后,朱利叶斯要喝水。朱雀拿着茶壶和杯子回来,放在桌上。朱利叶斯一动不动,对朱雀说,给我水。朱雀把杯子倒满,递到朱利叶斯眼前。朱利叶斯盯着杯面晃动的水纹,直到朱雀重重地喊“朱利叶斯阁下”,才醒来接过去。他们隔着手套碰了一下,朱利叶斯在发抖。朱雀转过身去,背后一阵闷响。朱利叶斯松了手。杯子掉到地毯上一路滚向墙角。

“朱雀,给我水。”朱利叶斯声音突然变得十分沙哑。

我们有一些问题无法避免。

朱雀捡起杯子,重新倒上水,重新端给朱利叶斯。朱利叶斯吃力地捧住杯子,像捧住一只挣扎的动物。然后杯子再次脱手。朱雀看见他把它扔出去。现在他们都知道朱利叶斯没有口渴。不是朱利叶斯需要喝水。

“朱雀,我想喝水。”

朱利叶斯用一种很久以前的眼神看着朱雀。对他生硬的表情不知情的眼睛。儿童的眼睛。朱利叶斯回到了鲁路修的童年,有娜娜莉,有朱雀,美好的时光。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朱雀的意识被愤怒占据了。他揪住朱利叶斯的衣领,举起拳头。朱利叶斯缩瑟起来,向他乞求,我想喝水。朱雀的心冷却下去。他放下朱利叶斯,倒水,送到他跟前。朱利叶斯看也不看,一模一样的话又说了一遍。

所幸到终点站之前,朱利叶斯停止了向朱雀讨水。他呻吟了好一阵。朱雀试着把水灌给朱利叶斯,起码让他安静下来。他捏住朱利叶斯的腮帮,慢慢往他嘴里倒了一些水。朱利叶斯喉咙深处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逐渐涨红了脸。朱雀松开手后退,但朱利叶斯攥住了他,脖颈如同压折的麦秆一样倒在他身上。朱利叶斯剧烈咳嗽起来,把咽下去的水都吐了出来,打湿了前襟和朱雀的衬衣。

朱雀看着他摇晃的肩膀。朱利叶斯一无所知的头颅就在眼前……他按着腰间的配枪,闭上眼睛。朱利叶斯是一个错误。朱利叶斯是一个任务。

良久,朱利叶斯抬起一团湿泞的脸。他的表情有一点尴尬,不多,仿佛不巧路过一场和他无关的闹剧。

朱雀沉着脸把手帕递给他。

“……做得不错。”朱利叶斯憋出一句称赞,或是感谢。他在身上到处擦了擦,“我不记得了。我吐在你身上……还有其他后果吗?”

“圣彼得堡来了一通电话确认抵达时间。我说你晕车在休息。”

“应对得不错。”朱利叶斯的语言体系里大概没有感谢的表达。这一点也是来自鲁路修吗?

朱利叶斯披戴着鲁路修的傲慢到了欧洲,宛如一只炫耀尾巴四处打鸣的公鸡,行动未开始就惹怒不少军官。朱雀不得不留意军队调兵的动向,兰斯洛特停在行宫的宅邸外待命。

在他们入狱之前,朱利叶斯毫无征兆地发作了几次。派给他们的侍从都被回绝了,朱利叶斯的失态不至于传出去。空荡的殿内,朱利叶斯不知疲倦地向朱雀要水喝。朱雀把水送到他手上。他握住水杯,露出一种将要吞枪的表情,又在最后把它扔出去。重复很多次,朱雀失去了耐心,在一边看着他。他对这类情形并不陌生,军队不缺创伤的刻板行为。曾经在一次被围剿的阵地中他救过一名同伴。迟迟等不来支援,很多人在无望中决定自尽。他旁边的人早早摔断了腿,隔几个小时就用剩下的子弹朝坏死的腿开枪。他说最后一颗子弹要留给脑袋。当他睡着,朱雀就取出他打进腿里的子弹,擦去血迹放回弹匣。第三天他发现子弹都无法使用,为自尽准备的最后一颗也已经作废。于是他开始对着腿放空枪。

以朱雀看来,朱利叶斯正在那个开枪的动作里徘徊,直到可以死之前,藏身在没有疼痛的断腿中。但他和鲁路修绝不可能完好无损地去到任何地方。

“因为我也变得和你一样了。”朱雀对摔倒在地的朱利叶斯说。

没有朱雀帮忙,朱利叶斯只能自己去捡水杯。但他不把水喝下去,最后总是朱雀强行灌给他。

朱利叶斯清醒时和鲁路修一样的有手段。欧洲陷入骚乱,任务只待收尾。但事与愿违。和骑士团的谈判中朱利叶斯完全失控。夏英格指认出他反党和皇子的身份,将他们作为人质收押。朱利叶斯告终失败。他几乎要将鲁路修全部想起,却又躲进了那段切片的记忆里。

在监狱好像也没有区别。朱雀疲惫地想。这段时间他和鲁路修独处时就是这样。

鲁路修睁开眼睛,记起口渴,记起呼唤朱雀的名字。他会把水喝下去。朱利叶斯已经消失。他不再是一个鬼魂,得到满足就要离开。他可以永远留下,留在这里。这里有水,有朱雀,有娜娜莉。当他看到向日葵,他告诉朱雀这个夏天很炎热,空气里有昆虫飞过的味道,这些令他想到河边去。于是朱雀发现自己找到了鲁路修所在的位置,精确到庭院后广阔田地上那棵有劈砍痕迹的树下。朱雀毫不意外。他也牢牢记得。他正是记得这些才将鲁路修押送给帝国,才像鲁路修一样地出卖。为了这些事物重新降临的那天,他也要和鲁路修一样把它们失去。

鲁路修向他要水。朱雀站起来。这是最后一次。他扼住鲁路修的喉咙,手指渐渐用力。鲁路修在他身上摧毁得足够多,过去的一年,过去的几天,他知道只要再过两分钟,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但接着他看见鲁路修笑了。他请他动手。他充满痛苦。朱雀松开他,像只第一次在镜子里发现自己的狗一样吓了一跳。很快他就忘记了镜子,忘记了正确的事,错误的事,他所站的位置,对面的位置。镜面消失了,里面的世界完整地留了下来。他的手指上还残留着动脉的搏动,但现在他变得从来没有下过决心。他发现他站在这里,和鲁路修一样卑鄙。

他马上原谅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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