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为自由
「教育的根本,是为人类的自由。这个道理要畅达天下,务必先陈述自由之事实、弘扬自由之价值;务必继续发展相关技术,以实现此价值;对于那些无论动机为何,刻意忽视自由之事实,否定自由之价值的人,则务必与其决战。
在刚开始的几章中,我讨论了社会伦理,据此论证了组织膨胀、人口过剩必将引来邪恶,此邪恶得到社会伦理的理论支持,且会改头换面,让人以为它看上去还是不错的呢。这种邪恶的价值体系,与人的体质和气质能协调吗?社会伦理假定,后天的教养在决定人的行为方面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人类生来即有的生理、心理的种种特质却是微不足道的。这话有道理吗?是否人类真的只不过是社会环境的产物?如果这话没有道理,我们又如何自圆其说,证明个人与其所在的群体相比较,具有同样的重要性呢?
其实证据自足。所有现存证据可以归结到一点:在个人与社会的生活中,遗传的重要性与文化相比毫不逊色。每个个体在生物学上都是独一无二的,与别人并不相同。因此,人人自由是极好的事情,人人宽容是极大的美德,控制个体则缔造不幸。因了种种实用的、假设的理由,独裁者们、组织官员、某些科学家却急于简化人类遗传天然的多元性(这种多元性会令他们发疯),控制社会处于一种同一性状态之中。在行为主义发展的初始阶段,J.B.华生一股热诚,悍然宣称他能够证明“行为模式并无遗传性,天赋(音乐、艺术等)亦然,人们以为天赋会在家族里遗传,这纯属无凭无据的瞎想”。直到今天,我们还发现有一位杰出的心理学家——哈佛大学的B.F.斯金纳教授——坚信,“随着科学发展,科学能解释的现象其范围越来越广。比如人们宣称个人所做的贡献,如今看来几乎等于零;人们夸夸其谈的所谓创造力,在艺术、科学、道德上的成就,所自夸的自主选择的能力,以及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态度如今在新科学的自画像里,早已不再耀眼。”
一言以蔽之,莎士比亚的戏剧作者不是莎士比亚,不是培根,也不是牛津伯爵,它们的真正作者乃是伊丽莎白时代的英格兰。
六十多年前,威廉·詹姆斯写过一篇文章《论伟人及其环境》,驳斥赫伯特·斯宾塞[4]对杰出个人的攻击。后者曾宣称,科学(该词将一定时期内所有的X教授、Y教授、Z教授们的观点以动人、便捷的方式人格化了)已然彻底废除了所谓的伟人。他写道,“伟人与其他社会现象一样,必须归类为社会的产物,他实在仅仅是其祖先的一个延续罢了。”伟人也许是(或者看起来是)“变革的最先发起人,……但如果真的可以解释清楚这些变革的发生,也需要在导致变革发生的总的社会条件中去寻找原因,连伟人本身也是从这些社会条件中诞生的呢。”
这种假装深奥的虚无言辞,几乎不可能有实际意义。我们这位哲学家的真实意思是:只有在认识清楚每一个事物之后,我们才能透彻理解单个事物。说得好极了。不过,实际上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清楚认识每一个事物,因此,我们必须满足于自己片面的世界观,并用直接原因去解释事物——其中也包括伟人的影响力。
对此,威廉·詹姆斯写道,“假如人性可以确定的话,那么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这样的:伟人的社会并不曾造就伟人,相反,是伟人诞生之后,这个社会才称之为伟人的社会。社会、政治、地理,某种程度上还包括人类学,这些条件对生理力量的影响,好比维苏威火山对瓦斯火花的影响一样,你说这影响是大是小呢?其实是生理力量塑造了伟人。斯宾塞先生莫非以为,社会诸种压力恰好汇聚一起,时间恰好在1564年4月26日左右,恰好作用于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然后便必须在此地诞生某个莎士比亚,此位莎士比亚,必定还得智力超常?……他是不是说假如上述这位莎士比亚幼时患了婴儿吐泻病不幸夭折,那么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还得有另一个母亲务必得再生一个孩子,与上述这位莎士比亚一般无二,以重建社会的平衡?”
斯金纳教授是一位实验心理学家,他的论文《科学与人类行为》坚持以事实为基础。但不幸的是,这些事实局限在小范围之内,于是,当他冒险进行概括时,其结论的不切实际,就像维多利亚时代的理论家们一样彻底。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就像赫伯特·斯宾塞一样,斯金纳教授对詹姆斯所称的“生理的力量”满不在乎,他只用了不到一页的篇幅,就把决定人类行为的基因问题一带而过。在他的著作中,他对体质医学的新发现不屑一顾,对体质心理学根本连提都不提,其实,依据这些(根据我的判断,只需要依据这些即可),都可以写一本全面的、实事求是的个人传记了,这本传记要与传主存在的相关事实紧密联系,包括:他的身体、气质、智力禀赋,他生活的直接环境(随时间变化而不同),他的时代、所处地理以及生活于其中的文化。
人类行为的科学就像抽象的运动科学一样——在研究上是必要的,但是就研究本身来说,却完全与实际事物不相关。来比较一下蜻蜓、火箭和近破波,这三者可以说明相同的运动规律,但是其表现形式却并不一样,可是它们之间的区别至少与它们之间的共性一样重要。其实,就其运动研究本身来说,这种比较几乎什么都不能告诉我们。
与此类似,行为研究就其本身来说,同样什么都不能告诉我们,比如个人的身心是如何呈现其“行为”的。但是作为身心俱全的我们来说,了解身心却非常重要。此外,我们通过观察和实际经历可以知道,个体与个体之间,其身心之差别可谓天上地下,而其中一些个体,其身心之强大,可以而且确实极大地影响了社会环境。在这最后一点上,罗素与威廉·詹姆斯英雄所见略同,而且,我要说,几乎每个人(斯宾塞行为主义的信奉者们除外)都会同意威廉·詹姆斯的意见。
按照罗素的观点,历史变革原因有三:经济形势、政治理论、重要个体。他说:“我相信,这三者缺一不可;同时,三者中单独的一个是不能全面解释清楚历史变革发生的原因的。”
如此说来,假如俾斯麦和列宁幼年夭折,我们的世界将截然不同;正因为有了他们,世界才成为如今这般模样。“历史尚不是一门科学,只有通过歪曲和有意省略才能让它看起来像科学。”在真实的人生中,生活究竟是如何一日复一日地过下来,人们是无法解释清楚的。所以,只有在理论上才能说“人们宣称个人所做的贡献,如今看来几乎等于零”,而在实际中,任何个人都是重要的。当这个世界上有一件事做成了,请问究竟是谁做的?是谁的眼睛和耳朵在感知事物,是谁的大脑皮层在思考,又是谁拥有积极的情感和坚强的意志去克服困难?显然不是什么社会环境,也不是什么群体——因为群体并不是一个有机体,仅仅是一个盲目的、无意识的组织。
任何一个社会里,每一件事情都是由个人来做的。这些个人当然会受到当地文化的深刻影响,古人的图腾和道德观加上正确的信息和错误的信息一起代代相传,并通过口传或书面文字的方式保存在个体身上。但是不管个人从社会中获得任何东西(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不管个人从属于某个团体的个人那里获得什么东西,或从他人——无论是生者死者——编辑的符号文献中获取什么东西),他使用此物的方式都是独一无二的,包括他独特的感受、他的生物化学的构造情况、他的体格和气质——这是别人无法代替的。
科学解释再丰富,解释范围再广,也不能解释清楚这些不证自明的事实。我们务必记住,斯金纳教授视人为社会环境的产物,但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他一人才能对人类做科学的描述。这里便有一人,乃是罗杰·威廉姆斯教授,他对人类行为的描述,不是将其抽象化,而是视其为身心的共同作用,每个人身心的发展,部分源于与他人共存的环境,部分则源于个人独一无二的遗传性。在《人性之边界》和《自由但不平等》两书中,威廉姆斯教授以翔实的证据,论述了人与人之间内在的差异,这种差异,华生博士认为“纯属无凭无据”;而其重要性则被斯金纳教授一笔抹杀——“几乎等于零”。
在动物中间,尤其在特定物种之中,进化程度越高,生物差异度就会变得越来越醒目。尤其是人,其生物差异度在整个自然中是最高的,人在生化、结构、气质等方面的多样性,高过其他任何一个物种。这是简单事实,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是因为我所命名的“整合的意志”的存在,世上总有人意图把一种简单易懂的同一性强加到万事万物身上(因事物的多样性令其抓耳挠腮),如此一来,许多人便被诱导,遂忽略了这一简单的事实。他们于是降低生物的独特性,全神贯注于较为简单的、更易被人理解(就目前知识水准而言)的环境因素,因为环境总会介入人类行为中。“思考与研究皆关注于环境因素,”威廉姆斯教授写道,“由此导致人们普遍认为婴儿有必要按照统一模式养育。一大帮社会心理学家、社会学家、社会人类学家,以及其他一些专家,比如历史学家、经济学家、教育家、法律学者,还有社会大众,居然一致信奉这一教条;那些将去制定教育政策和政府大政方针的人,他们的主导思维模式中也复刻了这一教条;而那些毫无独立批判精神的人,对这一教条则无条件地接受。”」
「如果一种伦理系统以非常实际的态度评估各种实践经验的数据,那么它便能造福人群;但事实恰恰相反,很多伦理系统在评估实践经验、观察事物性质时,却不切实际到无可救药的程度,导致这种伦理系统自然弊大于利,遗患无穷了。
因此,直到最近,人们仍然普遍认为坏天气、疯牛病、阳痿可能是因为邪恶的魔法师在作祟,而且有很多事例表明确实如此。于是,抓捕、杀死魔法师变成了一种责任;此外,这种责任已然白纸黑字写在神圣的《出埃及记》里了:“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以此种错误的观念为基础(在许多个世纪里,权势人物极端相信这些观念),建立起来的种种伦理系统和律法系统,制造了最骇人听闻的邪恶勾当。
在这些关于魔术的错误观念流行的年代,遍地监视、死刑盛行、冤死无数,种种恶果皆自成逻辑并强制执行。能与这样邪恶的时代匹配的,是不久前的纳粹德国。纳粹的伦理系统,其立论基础是关于种族的错误观念,且得到强制推行;披上合法外衣的暴行,其规模之庞大,则远胜过去的时代。
其结果便是,几乎没受多少阻力,人们便大抵信奉这样的社会伦理体系了。其实,它的基本观点是错误的,因为它认定人类是一种完全社会化的物种,所有婴儿自出生起本质即一样,而个人乃是经由集体环境驯化出来的产品。如果这类观点无误,如果人类实际上真是一种完全社会化的物种,如果个人的差异性微不足道——而且通过适当的驯化可以彻底抹杀,那么,很明显,自由将不复存在,而国家也将公开正义地迫害那些追求自由的异端。
于是,个人好比白蚁,对白蚁窝的奉献便是纯粹的自由。问题是,人类并非纯然社会化的物种,人类只是适度群居;人类社会也不是一个有机体,并不像蜂房或蚁垤一样;人类其实是被组织起来的,所谓的组织,换一种说法就是为集体生活而临时安排的一架架机器罢了。此外,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是如此巨大,即使有强力文化的熏陶与“熨烫”,最底层的“内容矿物”(借用W.H.谢尔登的概念)仍然保留着其内在的敏感特质——即使已经社会化;而病人与瘦弱之人的体内,也仍然保留着巨大的精力与体力;而最强的“外部矿物”将始终存留于大脑敏感部分。如此一来,人必定是内省的、过度敏感的。
在我的寓言小说《美丽新世界》中,通过基因控制和后天驯化,人的行为被塑造为适应社会需求;胎儿放在瓶子中培育;为了确保产出的胎儿具有高度同一性,社会便精选少量母亲,取其卵子,采用高科技手段,使这卵子一次又一次地分裂,于是造出了一百个甚至更多的成批成批的孪生子——他们一模一样。这样便能制造标准化的“机器人”,在标准化的机器上劳动。为保证这些“机器人”的标准化更加完善,婴儿生产出来之后,社会便以婴儿驯化、睡眠教育、嗑药等方式产生的快感,替代过去人类对自由、创造力的满足感。
在前面的章节中,我已经指出,在当今世界,巨大的客观势力正在导向极权政治和管制社会。虽然个体通过基因控制成为标准化的人目前仍然不大可能,但是大政府和大财团已经或即将掌握我在《美丽新世界》里描述过的那种“思想操纵法”,还有其他一些邪恶手段,我那贫乏的想象力是无法预见的。
只因尚无法对胚胎进行同一性的基因控制,于是,在人口过剩、组织膨胀的未来的世界里,独裁者们只能把社会和文化的同一性强加在成人与儿童身上。为达此目的,他们将全面使用(除非被阻止)“思想操纵法”,并将毫不犹豫地通过经济胁迫和身体暴力,来强化这种非理性的劝导手段。要想避免这样的独裁社会,我们必须毫不耽搁,立刻开始教育我们自己和我们的下一代,以确保自由和法治。正如我前面所言,关于自由的教育,首先需注重事实和价值。这些事实,包括了个人的差异性、基因的独一无二性;由这些事实则推衍而出相关的价值,包括自由、宽容、互爱。」
同样出自阿道司•赫胥黎的《重返美丽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