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正视这件事,让我再重复一下我在这篇文章一开始时说过的话:在英国,真相和思想自由的直接敌人是出版业大亨、电影巨头和官僚阶层,但从长远看来,知识分子本身失去了追求自由的愿望是最严重的症状。我好像一直都在谈论审查制度的影响,对象只是政治报道,并没有对整体文学进行探讨。就算苏俄是英国出版业的禁区,就算波兰、西班牙内战、苏德同盟等等这些问题被禁止进行严肃的讨论,而如果你掌握了与主流的正统理念不合的信息,你应该要么将其扭曲,要么保持缄默——就算是这样,为什么广义层面上的文学会受到影响呢?每个作家都得是政治家,每本书都得是直白的“报告文学”吗?就算在最高压的独裁体制之下,难道作家就不能保持内心的自由,将自己的非正统思想进行提炼或伪装,让愚昧的官方人士无法察觉吗?再者说,如果作家本人认同主流的正统理念,为什么它会让他感到压抑呢?难道文学或任何艺术在艺术家和受众没有严重的意识形态冲突,没有尖锐差异时不是最有可能蓬勃发展吗?难道你非得认为每个作家都是叛逆者,或每一个这样的作家都不是正常人吗?
任何人只要尝试反驳极权主义的主张以捍卫思想自由,就会遇到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出现的这些争辩的理由。它们的依据是对文学的含义、文学的形成和为什么要有文学的彻底误解。他们认为作家要么只是哗众取宠的小丑,要么只是唯利是图的御用文人,能轻松地在不同的宣传政策中游刃有余,就像管风琴的调音师变换调子一样轻松。但说到底,书是怎么写出来的?从低的层面来说,文学是通过记录经历来影响同时代读者的观念的尝试。就表达的自由而言,一个新闻工作者和最“非政治化”的虚构作家之间的区别并不是很大。当新闻工作者被迫撰写谎言或放弃报道他觉得重要的新闻时,他没有自由,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自由。当虚构作家不得不扭曲他自认为是事实的主观感觉时,他就失去了自由。他或许在歪曲和讽刺现实,以此更加清楚地阐述自己的意思,但他不能歪曲他自己心目中的想法,他不能有底气地说他喜欢自己不应该喜欢的东西,或相信他不应该相信的东西。如果他被逼着这么做的话,唯一的结果就是,他的创作才华会陷入枯涸。避免有争议的话题对解决问题无济于事。没有哪一种文学作品真的没有政治色彩,在我们这个时代,当每个人的意识上都带着政治意义上的恐惧、仇恨和忠诚时更是如此。就连一个禁忌也能对思想造成全方位的戕害,因为任何思想上的放纵都有走向思想禁区的危险。极权主义的氛围对任何散文作家都是致命的,但诗人或许还能够苟延残喘。而在任何延续了几代人之久的极权主义社会,原本过去四百年来存在的散文写作一定会就此夭折。
有时候在专制体制统治下文学会获得蓬勃发展,但是,正如经常指出的那样,过去的专制体制并不是极权体制。它们的镇压工具往往不够有效,它们的统治阶级总是要么腐化堕落,要么漠不关心,要么有半自由化的思想倾向,而主流的宗教信条并不认同完美主义或人类能够一贯正确。大体上说,散文创作在民主和思想自由的时期达到了自己的最高水平。极权主义的新颖之处在于,它的信条不仅不容挑战,而且很不稳定。它们总是得艰难地被接受,但另一方面,它们总是一下子就会发生改变。比方说,想一想英国共产党及其“同路人”在英国和德国交战期间不得不接受的各种互相矛盾的立场。在1939年9月之前,他所接受的命令是喋喋不休地叫嚷着“纳粹主义的恐怖”,将所写的一切都扭曲成对希特勒的批判。而1939年9月之后,二十个月来,他不得不相信加诸德国身上的罪恶比它所犯下的罪恶要大得多,而“纳粹”这个词至少在创作的时候不得出现在他的字典之内。而在1941年6月22日收听完八点钟的新闻广播后,他又不得不开始相信纳粹主义是前所未有的、最令人发指的罪恶。如今,进行这样的立场转变对于政治家来说是非常容易的事情,然而对于作家来说,情况则有所不同。如果他要在正确的时机改弦更张,那他要么是在表达主观情感时撒谎,要么就是干脆压抑了自己的主观情感。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他都扼杀了自己的创造力。他不仅不会再有灵感,而且他的笔触也会变得僵化呆板。我们这个时代的政治写作几乎都是将预先想好的语句组装起来,就像一个孩子在玩梅卡诺玩具一样。这是自我审查的无可避免的结果。要以朴实而鲜活的语言创作,作家必须毫无畏惧地思考,而如果作家毫无畏惧地思考,他就不能在政治上恪守正统。在“信仰的年代”,当主流的正统思想早已建立但并没有被当成一回事时,情况可能会不一样。在那种情况下,一个人的思想可能有广阔的领域不受自己的正统信仰所影响。尽管如此,值得注意的是,在欧洲那个推崇单一信仰的时代,散文写作几乎销声匿迹。贯穿整个中世纪,几乎没有任何有想象力的散文作品,而历史作品也没有多少想象力可言。社会上的知识分子领袖一千年来以几乎没有变化的僵死语言表达自己最严肃的思想。
但是,极权主义并不是一个信仰的年代,而是一个精神分裂的年代。当一个社会的结构明确无疑地被人为操纵时,它就变成了极权主义社会,也就是说,它的统治阶层不再担负着职能,却通过暴力或欺诈仍然紧紧地掌握着权力。这么一个社会,无论它存在的时间有多久,都无法变得宽容或有一以贯之的思想。它绝不允许文学创作所需要的如实记录事实和真挚情感的存在。但是,一个人不一定非得生活在极权主义国家才会被极权主义腐蚀。某些理念只要开始流行,就能传播使信奉者丧失文学创作才华的毒害。只要有一种正统理念被强制灌输——而在现实中,往往是两种正统观念被强制灌输——好的创作就会停止。西班牙内战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对于许多英国知识分子来说,这场战争是一次深深触动他们的经历,但他们无法真诚地描写这段经历。你只能说两种话语,而这两种话语或许都是谎言。结果就是,这场战争催生了长篇累牍的作品,但几乎都不堪卒读。—乔治·奥威尔 《文学的绊脚石》(2)
正如我在这篇文章的开头所说的,真正可怕的是有意与自由为敌的人是那些原本应该最重视自由的人。普罗大众并不关心这种事情。他们对迫害异端并不感兴趣,他们也不会为难自己为他辩护。他们既太聪明又太愚蠢,无法形成极权主义者的世界观。对正派思想的直接的、有意识的攻击来自于知识分子自己。
那些亲俄派的知识分子就算没有拜倒在俄国神话之下,他们也会拜倒在另一个相似的神话之下。但不管怎样,俄国的神话就在那里,它所散发的腐败气息臭不可闻。当你看到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对压迫和破坏视若无睹时,你会思考到底哪一种情况更加可鄙,是他们的玩世不恭还是他们的鼠目寸光。例如,许多科学家膜拜苏联,丝毫不加任何批判。他们似乎认为自由的毁灭根本无足轻重,只要他们当前的工作不受影响就好了。苏联是一个迅速发展中的大国,迫切需要科学工作者,因此会善待他们。只要科学家避开像心理学这样的危险话题,他们都能进入特权阶层。另一方面,作家遭到残酷的压迫。确实,像伊利亚·爱伦堡或阿列克谢·托尔斯泰这样的御用文人享受着优厚的俸禄,但身为作家唯一重要的事情——他言论表达的自由——从他身上被夺走了。至少,一些兴奋地谈论俄国科学家所享受的机会的英国科学家能够理解这一点。但他们的反应似乎是:“在俄国,作家遭受迫害,那又怎么着?我又不是作家。”他们无法了解任何对于思想自由的进攻,对客观真理的进攻,从长远来说会威胁到每一个思想领域。
现在极权主义国家容忍科学家是因为他们有利用价值。即使在纳粹德国,除了犹太人之外,科学家们都受到相当的优待,而德国的科学共同体不会对希特勒进行抵制。在当前的历史阶段,就连最独断专行的统治者也不得不考虑客观现实,一部分原因是自由思考的习惯仍未消失,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备战的需要。只要客观现实无法完全被忽视,只要当你在绘制飞机的设计蓝图时二加二必须等于四,科学家就还有利用价值,甚至可以给予一定程度的自由。他要等到后来才会觉醒,那时候极权主义国家已经巩固了江山。与此同时,如果他想要守护科学的诚实,他的职责就是与他的文学界同志团结在一起,而不是在作家们被噤声或被逼自杀而报纸在系统性地制造谎言时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
但无论物理科学、音乐、绘画、建筑的情况会是怎样,如果思想的自由遭到毁灭的话,文学也将随之毁灭——这就是我试图证明的。它不仅在极权主义国家之内遭到毁灭,而且任何接受了极权主义世界观,为迫害和歪曲现实的人寻找借口的作家,都已经打断了自己作为作家的风骨。他们别无出路。任何驳斥“个人主义”和“象牙塔”的长篇大论,任何大谈“只有与集体融为一体才能有真正的个体”的虔诚言论,都无法掩盖思想一旦被收买就会败坏这个事实。除非有自发创作这么一回事,否则文学将不复存在,语言本身也将陷入僵化。也许,到了未来的某个时候,人类的头脑会与现在完全不同,或许那时我们能够学会将文学创造和思想诚实分离开来。目前我们只知道,就像某些野生动物一样,想象力在囚笼中是无法存活的。任何否认这一事实的作家或记者——几乎所有对于苏联的赞誉都包含或隐含着否认这一事实的观点——其实是在自取灭亡。—乔治·奥威尔 《文学的绊脚石》(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