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國式毛主義的類別與興衰1966-1979[24-0]
高達樂(Claude Cadart)
法國政治學院國際研究所
## 一 文革與法式毛主義
從政治學的觀點看,中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也許是一場龐大的政治反革命,其性質既含有小資產階級無政府主義的狂熱,又帶着濃厚的軍事官僚主義氣息。可是,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至少在1966-1968年間,絕大多數中國人都不是如此「體驗」這場「革命」的。相反,他們把它當作是革命群眾和被壓迫民族從已墮落的共產主義大陣營的官僚領導,以及從世界資本主義巨頭們箝制下解放出來的一場偉大的革命解放運動。
當時我是一個關注當代中國歷史的法國極左派知識份子,但我警覺到這場「大革命」所謂的獨特「創新」,要比過去十七年間紅色極權政制下任何最壞的情況更加倒退、更加黑暗。
可悲的是,三十年前的這場空前絕後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卻吸引了當時大批法國知識份子,特別是左派或極左派的知識份子:作家、哲學家、藝人、教師、著名報章雜誌發行人⋯⋯。這個熱潮也擴展到深受他們影響的大學生和青少年群眾。換句話說,它席捲了整個法國知識界,並逐漸形成一股真正法國式的毛派潮流。值得注意的是:從1966年尾到1972年初,正當這股毛主義潮流在巴黎和其他大城市裏狂飆時,中國大陸的群眾已經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失去熱情;而法國式的毛主義直到1978年還在猶豫,並在傳媒界、電視「文化」節目中為準知識份子大學生指引方向。一直到中國官方在1978年底召開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情況才有改變。
甚麼是毛主義?基本說來,它是斯大林主義紅色極權制度裏的嫡系,並逐漸演變成:(1)在一個龐大落後國家裏奪取政權,執掌政權,必要時再奪取政權的政治和意識形態派系;(2)一個極權制度,帶有虛無縹緲又有極大伸縮性的革命烏托邦;(3)神權式的、對毛澤東個人和他的思想的盲目崇拜。對上述三個毛主義的根因,法國式的毛主義者或親毛派只接受第二個因素,即「烏托邦」,也就是毛主義的「外套」或「裝配」,它的幻景。至於第三點,即對毛的崇拜,他們只是勉強接受。然而他們為此辯護,認為這是中國社會暫時性落後的表現,並且說毛自己都不贊成它的「過份」。他們基本上崇毛,頌揚毛主義的「深奧」,吹捧「毛澤東思想」的「堅實」和「獨一無二的創新」。而對於毛主義引發出來的那種「為了奪回政權,不惜摧毀千萬肉體、靈魂和文化」的瘋狂行為,法國式毛主義者就絕不問津,甚至否認一切,根本不願聽到這些「無稽之談」!他們會把你罵成說謊者,加以攻擊污衊。
法國式的毛主義這一令人驚訝的現象居然能從1966年延伸到1979年,實在是那個時代法國知識界的恥辱。我自己雖曾竭力去揭發它的醜惡,但總還是感到某種自責,這是因為我沒有及時認清我自己和某些「同道人」之間的基本分歧。直到今天,1996年,法國知識界的這種恥辱依然存在。除了幾位比較有勇氣的人士,像吉斯瑪(Alain Geismar)或者布羅埃(Claudie et Jacques Broyelle)夫婦等等之外,它從來沒有公開地對自己的「罪過」表示慚愧和反省。我無意對法國式的毛主義作道德判斷,更不願對之加以宗教式(也就是意識形態上)的「批判」,我只是嘗試探討這個病情的各種症象、追溯病情迸發的線路和緣由。
## 二 參與「五月運動」的派別及其階段
法國式的毛主義當然不能和法國1968年的「五月運動」混為一談。我自己曾以個人的、反毛主義的理念參與這個運動,我從不後悔這樣的參與。但不能否認,法國1968年「五月運動」與法國式的毛主義曾經有過相當密切的聯繫。
法國的「五月運動」是在1966年夏到1968年春之間由三個政治和思想派系的暗潮逐漸匯成的(它們各自又可分成許多小支流),其中有毛主義派系、托洛斯基主義派系,和必須提到的無政府主義派系。在僅僅一個月的高潮時期,大約從1968年5月10日到6月10日,真正掀起這個運動且佔主導地位的是無政府主義派和托洛斯基主義派。毛派、托派和無政府派有六種共同要排斥的事物:(1)資本主義與資產階級;(2)令人麻木不仁,失去人的尊嚴和對人類前景憧憬的「消費」社會;(3)帝國主義,特別是美帝國主義;(4)斯大林主義和舊的極權官僚主義秩序,代表溫和的斯大林主義和軟性的新官僚秩序的赫魯曉夫主義和勃列日涅夫主義;(5)由蘇聯設想的「和平共存」;犧牲以越南為首的第三世界被壓迫民族和五大洲的「革命先鋒隊伍」利益的東方和西方的「和平共存」;(6)與法國任何「合法存在」黨派的親善,特別是被認為仍然服從蘇聯的、完全「墮落」的法國共產黨。
對這些在法國1968年「五月運動」中扮演過重要角色的派系來說,「共產主義世界」雖受斯大林主義影響,但還是「大體上可肯定的」,無論如何總比資本—帝國主義稍勝一籌。這些年青人崇拜的英雄是胡志明、武元甲將軍,因他們是越南抵抗美帝的象徵;是卡斯特羅和切・格瓦拉,因他們是革命的拉丁美洲的象徵;是毛澤東和「紅衛兵」,因為他們是為國際共產運動的復蘇鬥爭的象徵。然而,他們似乎沒有覺察到這幾種不同的象徵、形象之間的矛盾和不協調。他們沒有明確的政綱,只有期待;他們無所適從,睜着眼睛做夢。黑與紅色都是他們的旗幟。當時最能表達他們意識的口號,是「情勢主義者」(situationnistes)在巴黎大學舊址索邦(Sorbonne)校園走廊裏一張著名的壁畫(是十九世紀Puvis de Charannes的傑作)上抄寫的字句:「當人們用最後一個資產階級和最後一個官僚主義者的腸子把他們上吊時,就是全世界最歡樂的時候!」
法國「五月運動」是由學生群眾、半知識份子和職業知識份子聚合而成的,居然馬上得到出乎預期的巨大勝利。不過它的勝利是短暫的,這是由於運動本身的自發性,成為與它平行的工人大罷工運動的導火線,即使這個大罷工運動由蓬皮杜政府機巧地迅速以全面增加工資的方式把它堵住了。但不能否認,這個運動在法國各個領域中發生着深遠而重大的影響。其中一個原因是無政府主義派系在這個運動中佔了極重要位置,而托洛斯基主義派及毛主義派則緊隨其後,直到運動驟然中止。
運動最終失敗了,馬上就引發了一個問題:哪個政治派系有力量、有本事將「運動」據為己有?由於無政府主義派在運動末期已無法掌控大局,那麼在托派和毛派之間,應該由誰來收拾殘局?很快有了回答:是毛派。局勢的變化在1968年6月初就露出端倪:在離巴黎不遠的一個小城弗蘭(Flins),雷諾汽車廠門前發生一個親毛派中學生多丹(Gilles Tautin)被警察殺害的事件,他很快就變成「五月運動」的烈士和象徵。1968年8月,捷克的和平革命被蘇聯的坦克大軍鎮壓之後,這個情勢愈加明顯。
談到法國式毛主義的歷史,我認為可以劃分為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長達兩年,從1966年夏起始直到1968年春才告一段落,主要是由美帝侵犯越南、中國「文化大革命」爆發而引起的。這個初生階段絕不同於它的「史前」時期(1958-1966),但仍深受影響。基本來說,這一階段的法國式毛主義還是屬於非組織性的理論家和知識份子的範疇,而有組織毛派份子的活動是屬於次要和補充性的。比如當時的法國馬列主義共產黨及其機關報《紅色人道報》根本就沒有影響,連北京也不怎麼重視它。
第二階段是1968年5月,只有一個月。當時親毛派的理論家和知識份子是審慎的關注這個「運動」,而「五月運動」則為新起的毛主義活動份子提供一個發動示威的機會。他們參與「運動」的方式很膚淺,多是仿效中國「紅衛兵」的遊戲:在法國大城市的高級住宅區裏張貼大言不慚、漫畫形式的「大字報」,或是肆意怒斥鞭韃法國的舊習俗、傳統道德行為和古老文化。
第三階段始於「五月運動」的後期,即從1968年6月親毛派中學生多丹被槍殺到1972年2、3月間;也就是從另一位親毛派少年歐弗耐(Pierre Overney)在巴黎彼揚果區(Billancourt)雷諾汽車總廠大門口向工人散發傳單時被槍殺,到林彪死亡不久的一段期間。這四年是法國式毛主義的興盛時期,有組織的毛主義戰士同無組織的毛派理論家、知識份子並肩同行。可是,與第一階段的情況相反,這次是由毛主義戰士們定出宣傳主調和行為規範,而親毛派知識份子只是跟在後面,對運動備加讚賞稱頌。
第四階段是停滯、走下坡的衰落時期,總共七年(1972-1979)。這個時期的有組織毛主義者已經不能起主導作用:他們大多迷失方向,有的甚至絕望了。但他們還保持相當的明智和勇氣,拒絕投向恐怖主義暴力政治的路,也即沒有步意大利「紅色戰鬥隊」或秘魯「光輝的小道」派的後塵。當時法國式的毛主義主要是由無組織的知識份子們代表,尤其是已成名的知識份子,或是法國左派和極左派內文化和意識形態權力的掌握者。正因為如此,第四階段才拖了七年之久。在往後十年間,他們一方面羞於公開承認自己受騙,另一方面又因欺瞞青少年群眾讀者而遭世人的恥笑,遂使他們失去影響。但為了自己的存在,他們不得不繼續欺瞞下去。
## 四 初步反思、追根溯源
然而,並不是所有法國左派和極左派圈圈的知識份子、半知識份子和準知識份子在1966-1979年都受毛主義的感染。有極少數的思想家、教授對毛主義提出反抗抵制,但卻踫到層層障礙:他們的「同事」、出版商、新聞界⋯⋯公開或暗地裏設法阻止他們發言,只要他們想在任何辯論會中啟口就會惹來麻煩。毛主義者和親毛派時常用嚴苛拷問的口氣問他們:「你和中國有甚麼關係?!」如果回答是:「太可悲了!中國真正的友人,目前對全世界官僚和金錢共同建立的秩序的真正對抗的人們,不能不對『文化大革命』的現實非常反感」,這些「反毛主義者」就會被扣上「莫斯科的特務」或「華盛頓的幫兇」這類帽子。雖然這些極少數清醒的法國人無法拯救法國知識界的清白和名譽,但他們至少保持了自己的良心。當時的「情勢主義者」韋也納(René Viénet)、張襄保(Jean Paul Chang)、得龍(Francis Deron),是很活躍的反毛派人物,他們有鼓動才能,很懂「公共關係」,亦很尖刻。1971年西蒙・來斯(Simon Leys)出版的富有啟示的描述中國現狀的書《毛主席的新衣》之所以暢銷,他們起了決定性作用。除了他們以外,還應提到思想家勒佛爾(Claude Lefort)和加斯托(Cornelius Castoriadis)、漢學家皮洋可(Lucien Bianco)、程映湘女士和我自己等⋯⋯。
1966-1979年法國式毛主義在法國的出現,實緣於四種根源(全是與二次世界大戰後的法國演變有關係)以及有利於這個現象發展的四種土壤(在二次大戰前,甚至更早已實實在在地存在於法國)。
先說四種土壤:有兩類是純法國的,就是法國的天主教傳統和法國土生的無政府主義傳統;其他兩類是中法混合性的:舊漢學家或更早期仰慕中華文明的法國人士對中國理想美化的傳統,以及法國人國家自我中心觀念產生對中國活生生現實的無知。
四種根源:第一種根源是法國民族復興後的新親華潮,它是從1944年開始以地緣政治為基礎出現的,直到1960年代中期發揚壯大;第二種根源是法國式的斯大林主義,它從1944年就漸漸冒起,1950年代初期更是眾望所歸,一直到1956年後才漸次衰退;第三種根源是法國式的第三世界主義,它從1940年代末已發生,然後與法國式斯大林主義平行發展,並從1955-1956年起代替了法式斯大林主義;第四種根源是1949-1966年,尤其1958-1966年間在法國左派和極左派中間出現的親中國新潮流,其中包括反斯大林主義,更明顯的是反赫魯曉夫主義的內容,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法式毛主義的「史前」時期。
自從法國在1944-1945年間奇迹似的逃離以納粹新模式出現的德意志帝國主義魔爪後,法國左派和極左派知識份子犯下了兩個沉重的罪過:先是向斯大林主義傾倒,然後又拜倒於毛主義威權下。然而我們也不能忘記他們大多數曾是南半球三大洲民族解放鬥爭(包括中華民族在內)的最堅決、最勇敢的支持者。正因為如此,他們曾奮勇地向自己國內的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宣戰。
隨着1989年以來整個共產主義世界的崩毀,人類各種基本的問題又以嶄新姿態出現,需要世界各國知識份子盡力考察、思索、想像和發現新答案。令人感到欣慰的是,最近法國左翼知識份子間似乎有某種覺醒,即他們拒斥那種一統化、實用主義的思想模式,或者是抵抗正在西方和東方上空朦朧乍現的那種新極權主義和新全球官僚政治混合的怪物。
程映湘 譯
注釋
[24-0]原載《二十一世紀》總第37期(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199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