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暗向往的好事不一定会发生,但暗暗向往的坏事一定会发生。可能发生得很晚,可能它来的时候你已经在向往好事了,但坏事降临的那一刻,你会记起自己曾经在某种不自知的安逸里向往落魄,在稳定中渴望急坠,有堕落的冲动,想把一贯牢牢把握的自我交出去,贪恋失控,甚至误以为落到深处后才能起死回生那样可以将你从虚无的深渊里拉出来,重新鲜艳地活着。然而坏事就是坏事,坏的性质无法改变,无论开始的时候你是否志得意满,觉得自己是天生的幸存者,无论你是否从中学到了许多。从坏事中获得的成长并不能改变它仍是一件坏事,从坏事里获得的成长也没有比从好事里获得的成长更高贵。说到底翻身与成长仍是少数人的事,被击溃,一蹶不振,被厄运拖进无底洞,多的是这样的人,我们已经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之前取名都瞎取,比如paola,就是从当时正在看的小说里把主人公的名字拿来用了。最近在看一本讲印尼的书。我爷爷是印尼华侨,奶奶是缅甸华侨,两位老人都已离世多年。看书看得好奇,就托爸爸去问了远亲,想知道千层糕、梭罗河以外的事。我没有故乡情结。想起小时候听爷爷唱美丽的梭罗河,一遍一遍,我们在太阳下手牵手沿着铁轨走。想起许多在葬礼上第一次见到的素未谋面的远亲,他们从国外来见奶奶最后一面,从香港、从广东来到北京。他们跟我说不一样的话,他们中的一些人一直只记得爸爸是小孩的样子,他们可能再也无法把四十岁的爸爸刻进脑海,他们带了很多吃的来看我们。印尼是千岛之国,我想,要不从某个小岛那里借个名字吧,多少有点意义,会吗?我不清楚。我无法分辨这些东西对我是否重要,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义务记得,还是随便,我与历史面面相觑。这些我一生可能只会在葬礼上见面的亲戚,等我们熟识的人都离开了,办完最后一场葬礼,我和他们的孩子还会有联系吗。想起来上次参加葬礼,有个坐在我正对面的哥哥,我哥哥,生活在香港,是诗人,出版了诗集。那天我见了那么多人,唯独对这一个还稍微有些印象。这个印象甚至说不满二十个字。我给某位老人打电话,感谢他寄来的千层糕,老人说,你爷爷会做这个,做得真好。再也没遇到过比我爷爷更好的手艺了。我没印象,问爸爸,爸爸说他小时候爷爷是爱做饭的,做各种点心,做咖喱,做汤,后来回国就不做了。后来回国后家里发生了好多事。爷爷是地质学家,认识所有的树和石头,会好几门乐器,唱歌时声音洪亮,我记得他坐在床头笑声朗朗的样子。他走的那年我六岁。他是在生日的第二天走的,前一天有好多以前考察队的朋友来家里做客,都是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喝了酒,很高兴,我爸说爷爷很久没那么高兴,睡梦里一下就过去了。小时候我不知道过去是什么意思。家里再也没有人唱起美丽的梭罗河。
写于20年3月30日
人必须先说很多话然后保持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