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店里我隐约地想起,曾有一个时段,我出门时会在衣兜里揣上便签条和一支笔。我会在路上写起来,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就自顾自地走到不挡人的角落里掏出笔和本写几句。我想象那些不成熟的文字会随着我在世间游荡而发育成熟,像养一棵树,需要一些耐心,需要一定技巧。我记得我并不是一时兴起,我坚持写了很久,好几年,直到我发现自己没有耐心也没有技巧。我开始把笔和本留在家里,留在桌上,后来收到抽屉里,收到纸盒里,放到垃圾箱里。我走在街上脑子里的词语仍然会训练有素地组成句段排列成行。我在内心深处阅读它们,没有必须要写下来的冲动。我想着,那么多的话,就在我脑子藏着,好几年的话,如果写出来会成为一颗发育不良的树还是一片灌木丛、一片草地、一片森林?漫山遍野的我的声音,静静沉眠于无垠大地。
你想没想过真正地接受我,不是接受我间歇性的忧郁情绪,不是接受我的热情与天真,不是接受我将自己落在纸上时特有的矫揉造作和敏感脆弱。接受我的一事无成吧。接受一个在你眼里“读了那么多年书”的人,最终只想一事无成地活着,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渴望。接受她平淡而狭窄的心,接受她没有竞争的欲望,接受她对优胜毫无向往。接受她习惯性地认输与退让,只为从一切争斗中尽早脱身。接受她看起来毫无尊严的活法,接受她乐于轻视自己好向别人乞讨。接受她没有崇高的想象,接受她并不关心全人类的未来,也不关心楼下流浪猫的明天。接受她曾竭尽全力地想要捂热心灵,却发现那充其量只是一种可以欺骗他人却无法愚弄自己的伪善。接受她有所保留的坦诚。接受她的自我折磨,不要阻止她做这一切,接受自己只能袖手旁观。接受她曾迫切地想做一些有益的事情,也接受现如今她对这些事情丧失兴趣。接受她怀念自己理想主义的时刻,接受她提起这些词语时无法克制的羞赧。接受她的惭愧,并非对世界或流浪猫,而是一种认为自己伤害了自己的惭愧。接受她总是沉迷于观赏腐败的动植物。接受她对悲观有着自己的需求。接受她对不道德的试探性迷恋。接受伴随这一切到来的,她注定的一事无成。接受一事无成并非是命运对她的惩罚,而是她主动向命运挣取的回报。
我越观察,越看到生活为每个人保留的陷阱,在那些陷阱里下旋、渴望抓到浮木而浮木亦是陷阱,面临这一切的人们。只要开始生活就再也不能停止的人们,在美好或恶劣的天气里不动声色忍受着幸福又孤独的人生。我该从何开始呢,这样一步一步地走来,是要要走到哪一个陷阱里,要把什么当作自己毕生的缺憾去渴求,又把什么当作理所应得而挥霍。我会被怎样的人如何注视着,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用何种目光注视世界呢。平和地待人,真诚地相爱,深入地自省,投入地做事,是否从世界的路上走一遭,只要遵循这些规则就一定能避免灾祸呢。该怎么理解随机的事情呢,该怎么触摸时间,怎么理解自己变少的精力,混沌的头脑,不再灵巧的手,模糊的视线,痛楚的心。该怎么接受自己的眼泪,接受音乐,接受阳光留下的阴影。天黑之后要如何自处呢,无人倾听时要怎样开口呢。所爱之人不辞而别的时候,要在人生的哪个缝隙里补一句再见呢。饥饿的时候,失眠的时候,寒冷的时候,要怎么拥抱自己才能暂时忘记一切呢。怎么相信呢,相信谁呢,谁来相信我呢。
暗暗向往的好事不一定会发生,但暗暗向往的坏事一定会发生。可能发生得很晚,可能它来的时候你已经在向往好事了,但坏事降临的那一刻,你会记起自己曾经在某种不自知的安逸里向往落魄,在稳定中渴望急坠,有堕落的冲动,想把一贯牢牢把握的自我交出去,贪恋失控,甚至误以为落到深处后才能起死回生那样可以将你从虚无的深渊里拉出来,重新鲜艳地活着。然而坏事就是坏事,坏的性质无法改变,无论开始的时候你是否志得意满,觉得自己是天生的幸存者,无论你是否从中学到了许多。从坏事中获得的成长并不能改变它仍是一件坏事,从坏事里获得的成长也没有比从好事里获得的成长更高贵。说到底翻身与成长仍是少数人的事,被击溃,一蹶不振,被厄运拖进无底洞,多的是这样的人,我们已经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之前取名都瞎取,比如paola,就是从当时正在看的小说里把主人公的名字拿来用了。最近在看一本讲印尼的书。我爷爷是印尼华侨,奶奶是缅甸华侨,两位老人都已离世多年。看书看得好奇,就托爸爸去问了远亲,想知道千层糕、梭罗河以外的事。我没有故乡情结。想起小时候听爷爷唱美丽的梭罗河,一遍一遍,我们在太阳下手牵手沿着铁轨走。想起许多在葬礼上第一次见到的素未谋面的远亲,他们从国外来见奶奶最后一面,从香港、从广东来到北京。他们跟我说不一样的话,他们中的一些人一直只记得爸爸是小孩的样子,他们可能再也无法把四十岁的爸爸刻进脑海,他们带了很多吃的来看我们。印尼是千岛之国,我想,要不从某个小岛那里借个名字吧,多少有点意义,会吗?我不清楚。我无法分辨这些东西对我是否重要,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义务记得,还是随便,我与历史面面相觑。这些我一生可能只会在葬礼上见面的亲戚,等我们熟识的人都离开了,办完最后一场葬礼,我和他们的孩子还会有联系吗。想起来上次参加葬礼,有个坐在我正对面的哥哥,我哥哥,生活在香港,是诗人,出版了诗集。那天我见了那么多人,唯独对这一个还稍微有些印象。这个印象甚至说不满二十个字。我给某位老人打电话,感谢他寄来的千层糕,老人说,你爷爷会做这个,做得真好。再也没遇到过比我爷爷更好的手艺了。我没印象,问爸爸,爸爸说他小时候爷爷是爱做饭的,做各种点心,做咖喱,做汤,后来回国就不做了。后来回国后家里发生了好多事。爷爷是地质学家,认识所有的树和石头,会好几门乐器,唱歌时声音洪亮,我记得他坐在床头笑声朗朗的样子。他走的那年我六岁。他是在生日的第二天走的,前一天有好多以前考察队的朋友来家里做客,都是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喝了酒,很高兴,我爸说爷爷很久没那么高兴,睡梦里一下就过去了。小时候我不知道过去是什么意思。家里再也没有人唱起美丽的梭罗河。
写于20年3月30日
人必须先说很多话然后保持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