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疫情使所有人生活变糟,但我还是觉得我失去太多了,我知道每个人都在失去,这种失去无法互相比较,人与人也无暇互相理解。对我来说,它是一种长期消耗,消耗我一整年就不说了,最令人绝望的是这种消耗并不明显。我没有生病,没有暴瘦或发胖,我看起来没什么变化,我聊起来也没什么变化,没有变得疑神疑鬼,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变得和之前不一样”,所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你克服了一些困难”,我总听到这样的话,没有人觉得这些困难真正难到不可战胜的地步,确实有一些难,人们认为,但重点是你已经克服了。你很坚强,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不要再反复咀嚼已经发生的事了,应该迅速开始新的生活。我听得懂安慰里的暗示。通过部分地承认我的痛苦,人们心安理得地绕过了最湍急的漩涡。我在不停地下坠,但是手又留在水面上摆出一个OK的姿势。很难讲清一个人的精神状况,甚至自己也很难讲清自己的。我做了一些测试,发现测试的结果也只是量化了一部分的我的痛苦。总有影响更深远的另一部分,徘徊在其他人的目光之外,徘徊在测试结果之外,但阴魂不散地缠绕着我。事实上,这一部分拽着我无法开始新的生活。虽然我看起来已经开始了,但我知道没有。我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果断地决定,决定了就果断地去做,我甚至没有办法主动思考这些。我推说外界有许多未知和困难绊住了我,但我心里知道只是我自己把自己绊住了,或者是我根本不想往前走。我根本不想翻篇,我根本不想开始新的生活,我的上一段生活还没有一个像样的结束。我开始有一些无法被完成却又总是放不下的事。我等,想着总会想通,自然而然地想通就好了,这些都是急不得的事,时间的早晚除了用于比较外没有其他任何意义。比较本身也无意义。我想通过,但又在遇到什么的时候发现其实还没有。再等。我想着,那些在伦敦的天黑得很早的日子,我感受到的无力、孤独和愤怒是不是并没有随着夏天的到来而被阳光晒透。它们像滴水穿石一样夜复一夜地凿着我,终于在我身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空洞。当我想要一鼓作气把它们填满的时候,我发现必须得花上更长、更久的时间。就算填满了,也不能说是恢复如初。
21.11.17
我妈跟我说,她的班儿倒计时了,还有三十天,发了个微笑的表情。我妈一辈子在一个公司上班,我觉得她挺爱上班的,虽然也抱怨,但她和公司、同事这些概念建立起的紧密联系远超我见过的其他人。我无法想象一个人做了三十多年的事情,就剩三十天时是什么感受。我妈说,退休了什么也不想做,就等着给我带孩子。但我没有孩子给她带。于是我就想到,我一到五都不在家,我爸每天七点出门上班,然后家里就剩我妈。我想不到她会做什么,在我印象里她没什么爱好,最近这两年有点爱研究中医。唯一真的很喜欢的可能是旅游,但是现在也没条件。我就在想,她一个人在家做什么呢,六点起床到六点天黑,也许是看电视剧。她做饭、吃饭、泡脚和睡觉前都会看电视剧。但我知道我不在家住后她也很少做饭了。几个月前我用工资给她买了一个新的ipad,因为她用来看电视剧的那台是八九年前的了,所有视频软件都陆续失灵。我想要是能买一个新的我就好了,下个订单,寄到家里,放在整洁的房间里不一会就把所到之处弄得一片狼藉。始于我高中后的某个周末,她开始不时为之前不常陪我而隐晦地道歉,挂在嘴边的话是当时多陪你一会儿就好了,她补充,因为实在没时间陪你只好给你买了很多书。书是奏效的,我并不是安慰她,只是实话实说。我告诉她我真的很享受自己看书到天黑的每个下午和周末,只有合上书时才觉得孤独。然后我明白,ipad也不过是一本很薄的需要充电的书。妈妈,当电子屏幕熄灭的时候,黑色镜面会映出你的脸,那也是我童年和青春期时的脸。你仔细看一看,就像我曾仔细地看了又看。结果是,你年轻时没有找到的办法,我年轻时也没找到,我开始想从什么时候起我会隐晦地向你道歉。你知道吗每一次你道歉时,虽然我常常默不作声,但其实我原谅你了。我想知道以后每一次我道歉时,你也会原谅我吗,默不作声地,抛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就像我经常问你,晚上要不要出去吃饭。
人必须先说很多话然后保持静默。